不只是chǎng那么简单:一个汉字“厂”背后,藏着我们回不去的时光
一个简简单单的音节,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,你把它插进记忆的锁孔里,轻轻一转,“咯噔”一声,一整个尘封的世界就在眼前轰然洞开。对我来说,“chǎng”就是这样一把钥匙。
你现在在输入法里敲下c-h-a-n-g,出来的第一个选项,大概率就是那个只有两笔,简单到近乎朴素的汉字:“厂”。一个撇,一个横。像一个陡峭的悬崖,又像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棚屋。它的形象,本身就带着一种削减到极致的实用主义。
可这个音,这个字,在我脑子里从来不是静态的。它是一部电影,一部混杂着噪音、气味和粗粝质感的纪录片。
我的童年,就在一个大院里,院墙的另一边,就是一座巨大的、永远在喘息的钢铁巨兽。我们都管它叫“那个chǎng”。这个chǎng,定义了我们那一整个片区的地平线。无论你走到哪,一抬头,总能看到那根高耸入云的烟囱,沉默地、固执地,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白色或黄色的烟雾。
那个chǎng的声音,是永远的背景乐。不是现在咖啡馆里那种轻柔的、经过精心编排的爵士乐,而是一种原始的、充满力量的工业交响。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沉重的撞击声,是巨大机器运转时那种持续不断的、让人心安又让人胸闷的嗡鸣,是每天固定时间响彻整个区域的汽笛声。那汽笛声,尖锐,悠长,像一个巨人的号令。它规定了成千上万人的作息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chǎng的味道,你记得吗?是一种复杂得难以言喻的混合体。夏天,是热风带来的铁锈和机油味儿;冬天,是空气里弥漫着的、挥之不去的煤炭燃烧后的硫磺味。我甚至觉得,连那时候的阳光晒在皮肤上,都带着一丝金属的灼热感。我们这些在chǎng边长大的孩子,身上似乎都浸染了这种味道,成了我们身份的一部分。
那时候,“厂”这个字,这个读音,意味着一切。它意味着稳定,意味着一种被称为“铁饭碗”的终身保障。穿着蓝色工装的叔叔阿姨们,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情,那是一种疲惫与自豪的奇妙结合。他们是这个庞大机器的一部分,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,共同推动着一个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。他们的聊天内容,离不开“车间”、“师傅”、“产量”、“劳模”。这些词汇,构建了他们的世界,也构建了我们童年的认知。
“厂里的”,这三个字在当年,几乎是一种身份标识,甚至带着点小小的优越感。厂里有自己的食堂、澡堂、电影院、子弟学校,甚至有自己的医院。它像一个自给自足的王国,我们在它的庇护下,度过了物质不算丰裕但精神世界异常热闹的岁月。
然而,变化来得那么快,快到让人措手不及。
不知从哪一天起,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,开始有了间歇。烟囱里的烟,越来越稀薄,最后干脆就没了。那穿透力极强的汽笛,也再没有响过。大人们脸上的神情变了,那种自豪感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焦虑。然后,就是下岗潮,就是“铁饭碗”被敲碎的声音。
那个曾经定义了我们整个世界的chǎng,安静了下来。一个庞然大物,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。
后来,它被推平,或者被改造。那些高大的厂房,有的变成了时髦的创意园区,墙上涂满了夸张的涂鸦,里面开着咖啡馆和设计师工作室。年轻人在这里打卡拍照,他们谈论着融资、流量和KPI。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,在他们脚下这片光滑的水泥地上,曾经有多少汗水滴落,有多少青春在此消磨。
也有的,就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代的是一排排整齐划一、毫无个性的高楼。新的居民搬进来,他们对这里的前世今生一无所知。
现在,当我再次敲下c-h-a-n-g这个拼音时,我的思绪会变得非常复杂。它不再仅仅指向一个建筑物,一个生产单位。它成了一个时间的坐标,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符号。这个音节里,浓缩了一代人的命运起伏,一个时代的宏大叙事与个体记忆的交织。
它是有温度的,是粗糙的,是带着机油味的。它是我回不去的童年,是父辈们失落的荣光,是一段被飞速发展的社会轻轻抹去的历史褶皱。
那个读作chǎng的地方,早已不是一个地理坐标。它成了一种情结,一种乡愁。每当这个音节从唇齿间滑过,我仿佛还能听见远方传来的、那沉闷而有力的时代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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