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在为孩子头疼?聊聊那些《低垂的拼音》背后的秘密
橘黄色的台灯光,像一小滩融化的蜜糖,黏稠地铺在书桌上。我儿子,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小豆丁,整个小小的身躯都快趴进练习册里了。他的背弓成了一座不堪重负的小桥,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,眉头拧成一个川字,嘴里念念有词,发出的却是些含混不清、像快要断气的音符。
我凑过去看,练习册上,那些印刷得方方正正的拼音字母——b, p, m, f, d, t, n, l——在他眼里,好像都活了过来,变成了一群不听话的小怪物。它们歪歪扭扭地垂着头,丧失了所有精神气,仿佛也和他一样,在这场名为“拼读”的战斗中败下阵来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冒出的,就是这个词——低垂的拼音。
真的,太形象了。那不仅仅是孩子低垂的头颅,更是那些拼音符号在他世界里低垂的姿态。它们失去了在老师嘴里那种清脆、响亮、充满魔力的感觉,变得沉重、晦涩,像一行行挂不住的水珠,随时都要从纸上滴落下来,摔得粉碎。
我几乎能听见那些小小的字母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,像一群迷路的蜜蜂,找不到可以停靠的花朵,最后筋疲力尽地,一个接一个,垂下它们小小的、印刷体的头颅。一声,二声,三声,四声,那四个小小的声调符号,此刻也成了压垮他的四座大山。他分不清,也想不通,为什么一个简单的“a”,头顶上戴的帽子不一样,发出的声音就要拐那么多道弯。
这种挣扎,这种近乎绝望的对峙,我太熟悉了。
它瞬间把我拽回了自己的童年。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夜晚,可能没有这么明亮的台灯,只有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泡,晃晃悠悠地悬在头顶。我的面前,同样是一本翻开了的语文书,红色的封面,上面印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孩。书里的拼音,对我来说,就是天书。我记得我母亲,一个极有耐心的女人,坐在我旁边,一遍又一遍地教我,“z-h-i,zhi,整体认读音节,要卷舌头。”我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好几个结,也发不出那个漂亮的卷舌音。
那时候的拼音,也是低垂的。它们垂在我紧锁的眉头前,垂在我因为委屈而撅起的嘴边,垂在我被母亲握着、在田字格里反复书写的手背上。它们是开启汉字世界的钥匙,可这把钥匙太重了,太硌手了,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,简直就是一把无法撼动的巨锁。
现在,看着我儿子重蹈我的覆辙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一方面,是心疼。心疼他要经历这种学习初期的必然痛苦,那种智力上第一次感到“被碾压”的无力感。另一方面,却又有一种奇异的、近乎残忍的平静。因为我知道,这是必经之路。
Pinyin,它到底是什么?
讲真,它是一个极其伟大的发明,但同时,它也是一个极其“反直觉”的存在。对于我们这些母语者来说,我们是先会说话,再认识汉字的。我们的语音系统是浑然天成的,是浸泡在环境里自然习得的。而拼音,它做了一件什么事呢?它把我们已经运用自如的、流淌在血液里的语音,强行拆解、打碎,变成一个个抽象的、需要理性去记忆和组合的符号。
这就像你天生会呼吸,现在有个人跑来跟你说,来,我们学习一下呼吸的原理,第一步吸气,你需要用到膈肌和肋间外肌,使胸廓扩张……你是不是会觉得,这事儿突然就变得复杂又拧巴了?
孩子们的困境就在于此。他们要将熟悉的口语发音,和一个陌生的、基于拉丁字母的视觉系统强行匹配。这个过程,充满了断裂感。所以,那些拼音才会“低垂”下来,因为它们悬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,悬在一个已知世界和一个未知世界之间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,那么孤立无援。
但我没有去打断他。我只是走过去,给他倒了一杯温水,轻轻放在他手边。
他抬起头看我,眼睛里有点红,带着求助的信号。我没有直接教他怎么读,而是问他:“你还记得我们看的动画片里,那只小恐龙是怎么叫的吗?”他点点头。我说:“你学一声给我听听。”他立刻发出了一个洪亮又可爱的“ao”声。
“你看,”我指着书上的“ao”,”就是这个声音。它一点也不难,它就藏在你的身体里。你现在要做的,不是去学一个新东西,而是把你身体里已经有的声音,找出来,跟这些小符号交个朋友。”
他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,但眉头,似乎松开了一点点。他重新低下头,嘴里开始用更轻的声音,尝试着,把那些“朋友”一个个叫醒。
我退回到客厅的沙发上,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。我想,所谓成长,或许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吧。不断地面对那些“低垂的拼音”,那些在我们认知边界上显得垂头丧气、难以攻克的符号、概念、技能。我们一开始会挫败,会烦躁,会想放弃。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,可能是别人的一句点拨,也可能是自己的一次顿悟,我们突然就和这些“小怪物”和解了,交上朋友了。
然后呢?然后这些拼音就会被我们彻底忘记。
就像现在,我们成年人打字聊天,用的是拼音输入法,可我们脑子里想的是汉字,手指敲击的是字母,整个过程快到我们几乎意识不到拼音的存在。它成了一种本能,一种背景音。那座曾经让我们攀爬得无比艰难的桥梁,在我们抵达对岸后,就被悄无声息地拆掉了。我们甚至很少会回头看它一眼。
那些曾经低垂的、让我们头疼不已的拼音,最终会直起身子,融入我们的骨血,成为我们身体里最沉默、也最忠诚的一部分。它们不再需要被看见,因为它们已经成为了我们看见世界的方式本身。
想到这里,我再看向书桌前的那个小身影,那盏橘黄色的灯光,和他笔下那些依旧有些歪斜、但似乎不再那么垂头丧气的拼音,忽然觉得,这一幕,无比温柔。这不仅是一个孩子的学习之夜,这更是一场文明的传递,一种古老语言在新生命里的唤醒仪式。
而那些低垂的拼音,就是这场仪式里,最初的,也是最美的阵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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