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重新 bō kāi de pīn yīn,才发现童年识字的秘密藏在音节里
像夏天午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、被拉得长长的蝉鸣,有点黏稠,有点不耐烦,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。是我楼下那个刚上小学的男孩,正在他妈妈的监督下,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往外“吐”拼音。
“b-ō-bō,p-ō-pō……”
每一个字母都被他念得那么用力,那么认真,仿佛舌头和牙齿正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拔河比赛。声母和韵母的结合,充满了疙疙瘩瘩的生涩感,好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,被强行要求手拉手,别扭又可爱。
我靠在窗边,笑了。那一瞬间,记忆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,哗啦啦地就回到了那个同样闷热的,属于我的童年夏日。那时候,我也是这样,趴在小板凳上,对着一本边角都起毛了的语文书,跟那些红红绿绿的声调符号较劲。
我们总以为自己忘了。忘了拼音,忘了那些“a o e i u ü”,忘了整体认读音节到底有几个。汉字,那些方方正正的、充满意象的符号,早就取代了拼音在我们大脑里的位置。我们看到“苹果”,脑子里浮现的是红色的、圆润的果实,而不是“p-í-n-g-píng, g-u-ǒ-guǒ”这一串需要磕磕绊絆才能拼凑起来的声音。拼音,就像是造房子时搭的脚手架,房子盖好了,它就被毫不留情地拆除了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但真的是这样吗?
今天,当我听到楼下孩子的念读声,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不是忘了,我们只是把它们“吃”下去了。消化了,吸收了,让它们变成了我们语言的骨血,深藏不露。而“bō kāi de pīn yīn”这个动作,更像是一场语言学上的考古。你得小心翼翼地,把那些已经和血肉融为一体的汉字表皮剥开,才能重新看到下面那层温润的、作为一切基础的音节脉络。
剥开它,你首先看到的是一种纯粹的,笨拙的挣扎。你还记得吗?那个怎么都发不准的后鼻音“eng”,感觉整个鼻腔都在嗡嗡作响,却总也找不到那个对的共鸣点。还有那个ü,小鱼吐泡泡的ü,嘴巴要噘成一个多么标准的小圆形,才能发出那个介于“一”和“乌”之间的奇妙声音。这是一种身体的记忆,是肌肉的记忆。它记录了我们为了掌握母语,最初付出的那些最朴素的努力。
再往里剥一层,是声调的灵魂。一声平,二声扬,三声拐弯,四声降。这简直是汉语最蛮不讲理,也最迷人的地方。没有声调的拼音,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。你念“ma”,可以是“妈”,可以是“麻”,可以是“马”,也可以是“骂”。是声调,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精准地牵引着意义,让声音飞起来,或者沉下去,让语言有了旋律,有了情绪,有了生命。我到现在都记得,我老师为了让我们记住三声,总让我们用手跟着画一个大大的对勾,那个滑稽的动作,却成了我们对“拐弯”这个概念最直观的理解。
继续剥,你会发现拼音是通往汉字世界的那座唯一的桥。在认识那些复杂的笔画结构之前,是拼音,用一种近乎于密码学的方式,为我们解锁了每一个方块字的声音。那个时刻,当你知道“sh-u-shu”这个声音,对应的就是那本摊开的“书”时,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,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。世界,就是从那一刻开始,从混沌的声音,变得可以被“阅读”的。拼音,是我们给汉字世界的第一封情书,用歪歪扭扭的字母,写下了我们对它的第一声呼唤。
如今,我们长大了。我们每天用拼音输入法打出成千上万的汉字,快得像一阵风。我们几乎感觉不到那个“剥开”的过程了。指尖在键盘上飞舞,大脑里想的是词语,是句子,是思想,而拼音,已经完全内化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肌肉反应。它藏在我们的指尖,藏在我们的喉咙深处,藏在我们每一次对文字的思考里。它成了我们语言能力的地基,我们站在高楼上,看得见远方的风景,却常常忽略了脚下最坚实的那部分。
我甚至觉得,每一个成年人,都应该找个时间,重新去“剥开”一次拼音。不是为了考试,不是为了纠正发音。就是单纯地,像那个孩子一样,慢下来,去重新感受“g-ē-gē”和“g-é-gé”之间那细微的音高差异,去体会“zh、ch、sh、r”卷起舌尖时的那种微妙的力度。
你会发现,那不仅仅是声音的练习。那是在重温你和你的母语,最初相遇时的样子。那个时候,语言对你来说,不是工具,不是知识,而是一个充满神秘和挑战的游乐园。你用你最笨拙的方式去探索,去触摸,去感受。
楼下的读书声还在继续,那个男孩开始尝试拼读一个完整的词了。“x-i-ǎo 小,x-ióng 熊……”声音依旧磕绊,但那份努力,那份把声音的碎片拼凑成意义的渴望,穿透了钢筋水泥,直抵人心。
原来,我们从未真正拆掉那个脚手架。我们只是把它,连同那些夏日的蝉鸣,那些起毛的课本,那些用手画出的声调,一起,砌进了我们生命的墙。它们就在那里,构成了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,最底层的逻辑和最温柔的底色。你一剥开,就全是童年的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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