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指在键盘上悬停,就为了两个字——筵席。

为什么我们怀念的,是那个打出yánxí拼音也找不回的年代?

输入法里蹦出来的,是冷冰冰的 y-á-n-x-í,四个字母,两个音调,可我脑子里翻江倒海的,却是一整个热气腾腾、吵吵嚷嚷的世界。你看,文字和拼音这东西,有时候特别无力。它能给你一个精确的注音,却给不了你那个词背后,沉甸甸的,带着油烟味儿和人情味儿的全部。

我敢打赌,现在很多年轻人聚餐,会说“组个局”,“吃个饭”,或者干脆点,“约个饭”,很少有人会郑重其事地说,我们要办一场“筵席”。这个词,听起来就有点老派,有点隆重,像从黑白照片里走出来,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黄酒香气。

我的记忆里,真正的“筵席”,是属于我小时候的。那时候,家里但凡有点什么大事,婚丧嫁娶,孩子满月,老人大寿,必定要在家门口的空地,或者租下村里的大礼堂,摆上十几二十桌。那不叫餐厅,那叫“场子”。场子里的圆桌,桌面永远是那种红色的塑料贴面,被无数次的热盘子烫过,被酒水和菜汤浸润过,摸上去总有点黏糊糊的,但这黏糊糊里,全是生活。

厨子是请来的“土师傅”,搭个临时的土灶,几口硕大无朋的铁锅,呼呼作响的鼓风机,那就是他的战场。他一个人,或者带一两个徒弟,就能搞定几百号人的吃喝。那架势,哪是现在后厨里穿着雪白厨师服,讲究分子料理的大厨能比的?那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。

筵席还没开始,孩子们就已经疯了。我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,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泥鳅,大人们的腿就是我们的森林。空气里弥漫的味道,是无法复制的。生肉的腥气、大葱的呛味、滚油的香味、劣质白酒的辣味、还有大人们抽的廉价香烟的烟味,全都混在一起,形成一种独特的、属于筵席的“交响乐”。刺鼻,但又无比亲切。

真正的重头戏,是上菜。没有精致的摆盘,没有服务员轻声细语的介绍。菜,都是用巨大的白色搪瓷盘或者不锈钢盘装着,分量惊人。第一道菜,往往是凉菜拼盘,然后就是硬菜的狂轰滥炸。酱汁浓郁的扣肉,颤巍巍的,肥肉部分在灯光下闪着油光,入口即化;一整条的清蒸鱼,眼睛还亮晶晶地瞪着天花板,寓意着年年有余;还有那一大盆的全家福,蛋饺、肉圆、粉丝、白菜,炖得咕嘟咕嘟,每个人都能喝上一碗热汤。

大人们的喧嚣,是筵席的灵魂。他们扯着嗓子,隔着好几张桌子喊话,脸喝得通红,唾沫星子乱飞。他们讨论着收成,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,吹着不着边际的牛。筷子在盘子里叮当作响,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又沉闷。那不是吃饭,那是一场盛大的、毫无保留的社交狂欢,是一次情感的集中宣泄。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真实面貌,在酒精和热闹的催化下,暴露无遗。

我记得,我总会盯着那些大人看。看三叔公喝高了之后,开始一遍遍讲他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;看五婶婆悄悄地用塑料袋,打包桌上剩下的鸡腿和油炸花生米,动作娴熟又略带一丝不好意思;看新郎新娘被灌得东倒西歪,满脸幸福又无奈的笑容。这一切,乱糟糟,闹哄哄,甚至有些粗俗,但真实得可爱。

现在呢?我们也会聚餐。在装修精致的餐厅,坐在舒服的椅子上,灯光柔和,音乐轻缓。服务员训练有素,每道菜都像艺术品。我们说话轻声细语,我们用公筷,我们聊着工作、股票和旅行。一切都那么文明,那么体面,那么……无聊。

我们好像失去了一种能力。一种彻底放松,彻底投入,和身边的人毫无顾忌地分享喜怒哀乐的能力。我们的饭局,越来越像一场场表演,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得体的社会角色。热闹是有的,但那种从心底里涌出来的,带着泥土芬芳的热闹,没了。

所以,当我今天在屏幕上敲下“yánxí”这几个字母时,我怀念的,根本不是那一桌子菜。我怀念的,是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吵闹的“场子”,是那个物质不那么丰裕,但人情味浓到化不开的时代。我怀念的,是那个即使黏糊糊的桌子,也愿意把胳膊肘整个搭上去,和对面的人推心置腹的自己。

那样的筵席,像一场盛大的梦。如今梦醒了,我们坐在了更干净、更安静的餐桌前,却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单。我们用手机拍下精致的食物,发到朋友圈,收获一堆点赞,但那份满足感,远不如当年从五婶婆偷偷塞给你的那个油腻腻的鸡腿来得实在。

或许,yánxí这个词,本身就封存了一段旧时光。它不仅仅是一场饭局的称谓,它是一种仪式,一种联结,是农业社会里,人与人之间最朴素、最滚烫的情感交流方式。而我们,这些在城市里用拼音打字的人,早已离那种生活,太远太远了。

那拼音就在那,y-á-n-x-í,你一字一顿地念出来,字正腔圆。可它的魂儿,那个热气腾腾、吵吵嚷嚷的世界,怕是再也回不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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