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以为只在教孩子bān的拼音?别傻了,你是在交接一个世界
客厅的灯白得晃眼,我儿子,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小豆丁,正对着作业本上的一个字愁眉苦脸。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,嘴里嘟嘟囔囔,手指头在桌子上画着圈。
我凑过去一看,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。
就一个字,班。
作业要求写出它的拼音。多简单的事儿,我寻思着。这不就是我们DNA里刻着的东西吗?
我指着那个方块字,用尽了毕生所学的播音腔,声母b,韵母an,一声,b-ān-bān,你看,多简单,像不像你吃的那个香蕉,banana的ba?
他抬起那张肉嘟嘟的小脸,眼神里充满了纯真和困惑,张嘴就来:“pān!”
我感觉我的血压,噌,上去了。我深吸一口气,告诉自己,亲生的,亲生的。我耐着性子,把我的嘴型张成一个极其夸张的O,再猛地闭合,“b…b…b…”,让他感受那股子爆破音的气流。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一脸凝重,仿佛在破解什么世界级的密码,然后,用尽全力,给了我一个响亮的:“fān!”
那一刻,我放弃了。我瘫在椅子上,看着天花板,脑子里不是在想怎么纠正这个b、p、f不分的傻小子,而是被这个“班”字,给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bān。
多奇妙的一个音节。它那么简单,简单到我们成年后几乎不会再单独思考它。它总是藏在一堆词组里,上班,加班,值班,班级,班主任……像空气一样,无处不在,却又毫无存在感。
可就在刚刚,被我儿子那声清脆的“pān”给击中的瞬间,这个字,活了。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印刷符号,它带着温度,带着画面,甚至带着气味,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。
我的“班”。
我的第一个“班”,是小学一年级三班。我甚至还记得那股子粉笔灰和劣质橡皮混杂的味道,阳光穿过玻璃窗,把灰尘照得纤毫毕现。我的班主任是个很瘦的女老师,姓王,戴着眼镜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她念我们名字的时候,那个“班”字总是特别清晰。
“一(3)班的同学,把课本翻到第十页。”
那个“班”,是一个边界。在这个边界里,我们是“自己人”。我们一起在课上偷偷传纸条,一起在课间疯跑着玩“抓人”,一起在考试后对着分数或喜或悲。前桌的马尾辫甩到我脸上的触感,后排那个永远睡不醒的胖子打呼噜的轻微鼾声,还有第一次被喜欢的女生递过来半块橡皮的不知所措……所有这些滚烫的、鲜活的记忆,都被装在那个叫做“班”的容器里。
一个“班”字,就是我们社会身份的第一次烙印。它定义了我们最早的集体,最早的归属感,最早的江湖。我们在里面学习的,不仅仅是b p m f,更是如何与人相处,如何竞争,如何合作,如何面对小小的成功和挫败。
后来,我们升学,换了一个又一个的“班”。初中班,高中班,大学班。每一个“班”,都像是一个人生的站台。有人上车,有人下车。我们在这个临时的共同体里,分享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旅程,然后挥手作别,奔赴下一个“班”。那些曾经以为会一辈子的友谊,那些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“友谊长存”的誓言,很多,都随着那个“班”的解散,慢慢淡了,散了,只剩下偶尔在朋友圈点个赞的交情。
想到这里,心里有点堵得慌。
再后来,我们离开了校园,走进了社会。我们不再属于任何一个“班级”,但我们却被另一个“班”牢牢捆绑——上班。
这个“班”,可就没那么浪漫了。
“上班”的“班”,不再有同桌的你,不再有下课的铃声,不再有一起挨骂的兄弟。它变成了一个考勤打卡机上的时间节点,一个必须完成的KPI,一个在格子间里敲击键盘的交响乐。我们从“班里的同学”,变成了“公司的同事”。关系变得微妙,客气,带着一层永远捅不破的薄膜。
我们加班,值班,交班……这个“bān”的发音没变,可它的内核,全变了。它不再是温暖的港湾,而成了一场需要独自面对的风浪。我们开始怀念,怀念那个可以肆无忌惮,可以犯错,可以被原谅的“班”。
我从长长的回忆里抽身出来,看着我儿子。他还在那里跟那个“bān”较劲,小嘴巴一张一合,努力地找着那个正确的发音。
我忽然觉得,我今晚在教他的,根本不只是一个拼音那么简单。
我在教他一个密码,一个开启他人生的第一个集体,第一个江湖的密码。从他准确地读出“bān”的那一刻起,他就将拥有自己的“班”,自己的同学,自己的故事。他会遇到他的“前桌的马尾辫”,他的“后排的胖子”,他会体验到那种纯粹的、不掺杂任何利益的集体归属感。
然后,很多年以后,他也将离开那个“班”,去上另一个“班”。也许某一天,他也会在辅导他孩子的作业时,被这个小小的音节击中,像我一样,瞬间坠入回忆的洪流。
生命,就是这样一场交接。
我没再逼他。我坐到他身边,拿起笔,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方框,里面画了很多火柴人,手拉着手。
“你看,”我指着图画,又指着那个“班”字,轻声说,“‘班’,就是一群人,在一个房子里,待在一起。我们发‘b’这个音的时候,嘴巴要先闭上,就像这样,把所有力气都收回来。”我闭上嘴,做了一个示范。
“然后,‘ān’,一下子把门打开,把大家放出来!b-ān——班!”
他看着我,眼睛亮晶晶的。他学着我的样子,把小嘴巴紧紧闭上,憋得脸都红了,然后猛地张开。
一个虽然还不太标准,但无比清晰的“bān”,从他嘴里蹦了出来。
那一刻,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世界,为他打开大门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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