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得承认,有那么好几年,我打心底里是瞧不上拼音的。

Wǒ de Mā Ya!原来《任何的拼音》才是汉字世界真正的守门人!

是的,就是那些我们小时候,掰着手指头,张大嘴巴跟着老师念“啊(ā)、哦(ō)、鹅(ē)”的拼音。它们就像学骑自行车时的辅助轮,一旦你学会了,就恨不得立马拆掉,好像留着它们就是一种耻辱,证明你还没“长大”,还没能真正地在汉字的海洋里独立遨游。

那种感觉,你懂吗?就是当你终于可以磕磕巴巴地读完一篇没有注音的短文时,那种巨大的、几乎要溢出胸膛的成就感。那一刻,拼音是什么?是拐杖,是过去式,是被扔在角落里积灰的旧玩具。我们急于奔向那个由横竖撇捺点构成的、更为深邃、更为“高级”的世界。

我至今还记得,小学语文课本上那些印得歪歪扭扭的“ā ó ē ī ū ǖ”,它们像一群神秘的符咒,带着声调的小帽子,排列在方块字头顶,既是通往汉字世界的唯一桥梁,又像是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儿。特别是那个“ü”,上面两点简直是童年噩梦。为什么见到“j, q, x”就要脱帽敬礼?为什么跟“n, l”在一起又要戴着?这些规则,在七八岁的脑袋里,比宇宙起源还难懂。

后来,我们长大了。电脑和手机成了身体的延伸器官。这时候,拼音以一种全新的、霸道的姿态,重新杀回了我们的生活。它不再是印在汉字头顶的小蚂蚁,而是化身为了输入法,成了我们与数字世界沟通的唯一密码。

然后,尴尬的事情就开始了。

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?在微信上跟老板汇报工作,想打“部署”,结果手指一秃噜,“bù shǔ”变成了“bù shú”,发出去一句“老板,这个事情我跟他们不熟”。空气瞬间凝固。或者,你想跟朋友说“蓝瘦香菇”,结果输入法自作主张给你跳出来一个“难受想哭”,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种戏谑的、只可意会的味道。

就是这些时刻,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根本没有扔掉拼音这根“拐杖”。恰恰相反,我们对它的依赖,已经深入骨髓。我们不是在“写”汉字,我们是在“打”拼音。我们的大脑完成了从“意义”到“读音”的转换,剩下的体力活儿——从成千上万个同音字词里,把那个唯一正确的挑出来——全甩给了那个看不见的、由代码构成的输入法。

我们变得懒惰了。提笔忘字成了常态,我们能毫无障碍地打出“饕餮”和“沆瀣一气”,但如果把笔递到手里,很多人可能连第一笔是横是撇都要犹豫半天。

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:拼音,这个我们曾经急于摆脱的东西,原来它根本不是什么辅助轮,也不是什么拐杖。

它是守门人。一个忠诚得近乎狡猾的守门人。

它为你打开了汉字世界的大门,让你能够以最低的门槛,发出每一个字的音,表达最基本的意思。这是它的仁慈。但同时,它也守在门口,用它那便捷、高效的输入方式,悄悄地、一点点地,让你遗忘门后的那个世界原本的样子。它让你满足于“听得懂、打得出”,却渐渐失去了对汉字本身形态美、结构美、意象美的感知力。这是它的“狡猾”。

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端详过一个汉字了?比如“墨”,上面是“黑”,下面是“土”,黑土研磨成墨,画面感扑面而来。再比如“愁”,秋心为愁,秋天草木凋零,人的心也跟着萧瑟起来,那种感觉,一个拼音“chóu”怎么可能完全传达?

任何的拼音,无论是“chóu”还是“mò”,它们都只是声音的标本。而汉字,是活的,是有血有肉的,是承载了千年文化记忆的生命体。

所以,我开始重新审视拼音。不再是那种急于摆脱的鄙夷,而是一种复杂的、带着敬畏的平视。我意识到,它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,是汉字走向现代化、走向世界的关键一步。它让扫盲变得高效,让不同方言区的人有了一套共同的语音标准,让外国人学习中文不再是天方夜谭。

它就像一把钥匙,但钥匙本身不是宝藏。它的价值,在于打开那扇门。我们不能拿到了钥匙,就坐在门口沾沾自喜,忘了走进去看看满屋的珍宝。

现在,我有时候会刻意用五笔,或者干脆拿起笔来写点东西。那种感觉很奇妙,就像一个长期依赖导航的司机,突然决定凭着记忆和路牌开车。会有点慢,会有点不确定,但你会重新开始观察街道,记住路口的银杏树,发现那个总在晒太阳的猫的咖啡馆。你和这个城市的关系,变得真实而亲密。

同样,当你重新一笔一划地写下“寂寞”时,你会感受到“寂”里宝盖头下的那份清冷,和“寞”里日头落入草丛中的那份荒凉。这种感觉,是你在键盘上敲下“jìmò”时,永远无法体会的。

所以,别再小看任何的拼音了。它不是你的敌人,也不是你该抛弃的累赘。它是一个提醒,一个警示。它在用它的无所不在告诉你:嘿,别忘了,声音的背后,还有一个更广阔、更美丽的象形世界,正等着你用心去体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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