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还记得指尖划过那种廉价塑料尺子的感觉吗?有点涩,又有点滑。

LÒU KŌNG DE PĪN YĪN:它不止是拼音,是我回不去的童年

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子。上面没有厘米或者英寸的刻度,而是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凹槽。a, o, e, i, u, ü。还有b, p, m, f。我们叫它拼音尺,或者描摹板。现在想来,那上面镂空的,哪里仅仅是拼音,分明就是一个个等待被填满的,关于语言最初的梦想。

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,把灰尘照得粒粒分明,我们就趴在吱呀作响的木头课桌上,用削得尖尖的中华牌铅笔,笨拙地,一笔一画地,去填满那些空洞。那是一种近乎神圣又带着点傻气的仪式。铅笔芯摩擦着作业本粗糙的纸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,那声音,好像是语言在出生前温吞的呼吸。

我总觉得,镂空的拼音,这玩意儿简直是个天才的发明。它和那些直接印在书本上的、实心的、黑色的字母完全是两个物种。实心的字母,它是一种宣告,不容置疑,你就得这么认,这么记。但镂空的拼вас?它不一样。它是一种邀请,一种召唤。它把形状给了你,却把内里的血肉留白。它仿佛在说:“来,用你的颜色,你的力气,你的笔迹,把它变成你自己的东西。”

于是,我们的笔下,就有了各种各样的“a”。有的胖乎乎,像个吃撑了的小圆球;有的瘦长,带着一点紧张兮兮的矜持;有的歪歪扭扭,仿佛下一秒就要滚出四线三格的边界。每一个被我们亲手填满的拼音,都带着我们自己的体温和印记。这哪是描摹,这分明就是最早的、最无意识的“二度创作”。

那个过程,充满了探索的乐趣。你得控制好力道,铅笔尖既要紧贴着凹槽的内壁,又不能太用力,否则尺子一滑,那个“o”就会多出一个尴尬的小尾巴。那是一种手、眼、心合一的专注。在那个瞬间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,只剩下你和那个小小的、空洞的字母。你赋予它实体,它回馈你一个确切的发音。b-a,ba,爸爸。那个声音,就从那个被你涂成灰色的形状里,第一次如此具体地跳了出来。

现在,我们当然不再需要那样的尺子了。键盘敲击,智能联想,拼音像一串串幽灵般的代码,瞬间就能召唤出我们想要的汉字。一切都太快了,太流畅了,快得让人感觉不到重量。我们得到了效率,但好像也丢失了点什么。丢失了那种用指尖去确认一个发音形状的踏实感,丢失了把一个抽象符号“物质化”的创造感。

我甚至会想,镂空的拼音,它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隐喻。

拼音,不就是汉字这座恢弘宫殿的脚手架吗?它本身不是宫殿,它只是勾勒出了一个轮廓,一个路径。我们顺着这个“镂空”的框架,才能一步步地,把砖石、梁木、雕花、窗棂……也就是汉字的笔画、结构、偏旁、部首,慢慢地填充进去。最终,脚手架被拆除,一座座意义的宫殿拔地而起。而我们,往往会忘记最初那个引导我们的、朴素的框架。

它还像什么?它像我们学习任何新事物的过程。一开始,我们得到的总是一个“镂空”的框架,一些基本的规则、定义和公式。那框架是空洞的,冰冷的。需要我们用自己的练习、思考、失败、顿悟,用大量的时间和情感,去一点点填充。直到最后,那些知识不再是书本上的空洞符号,而是长在了我们自己的血肉里,成为了我们看待世界的一副新的眼镜。

长大后,我再也没见过那种带着镂空拼音的塑料尺子了。它们大概和那些铁皮青蛙、玻璃弹珠一起,被时间的浪潮卷走,搁浅在了某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沙滩上。但那种感觉,那种用自己的笔触去填满一个已知形状的满足感,却永远刻在了记忆里。

那是一个关于“从无到有”的最初启蒙。那个空洞,是起点,是可能性,是等待被赋予意义的广阔天地。而我们,曾经那么专注、那么虔诚地,做过那个填补者。

那个被填满的,又何止是拼音呢?那是我们懵懂的好奇心,是我们对世界最初的触摸,是我们一段毛茸茸的、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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