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只知道讣告的讣念fù,这个字背后藏着的告别美学,几人能懂?
“讣”就是这样一个字。
它的拼音,fù,第四声。一个短促、利落、砸在地上的音。你试着念一下,fù。嘴唇闭合,气息猛地冲出,然后戛然而止。没有拖泥带น้ำ,没有缠绵悱恻的余韵。
一个音节。fù。就完了。
像不像一声叹息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?或者,像不像命运的邮戳,盖下最后一印时,那清脆又决绝的一响?
我第一次对这个字产生具体的感觉,不是在课本里,而是在老家小镇的电线杆上。那时候,互联网还没那么铺天盖地。谁家有红白喜事,要么靠口耳相传,要么,就靠那一张张贴在最显眼处的纸。红事是喜报,白事,就是讣告。
那张纸,通常是白纸,用最黑的墨,最严肃的宋体,框上一个同样漆黑的边框。而那个标题,两个大字——“讣告”,那个“讣”字,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所有人眼前。它像一个穿着黑色正装的信使,不带任何表情,只是站在那里,用最简练、最不容置疑的方式,告诉你一个事实——一个生命,走到了尽头。
你看这个字的结构,一个言字旁,一个“卜”。
“言”,是诉说,是告知,是向世界发出一个声音。它本身是中性的,可以是家长里短,也可以是豪言壮语。但当它和“卜”站在一起时,一切都变了。
“卜”是什么?占卜、预卜。它带着一种对未知、对命运的窥探和揣测。古人烧龟甲、看裂纹,试图从那不可知的未来里,撬出一丝半点的天机。它本身,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一种宿命般的神秘感。
一个代表“诉说”的偏旁,和一个代表“命运终局”的部件,组合在一起。这简直是汉字造字逻辑里的一场绝妙的黑色幽默。它告诉你,有一种语言,是专门用来宣告终结的。有一种诉说,内容就是那早已被“卜”定的结局。这便是“讣”。它不是商量,不是请求,更不是疑问。它是一个句号,一个用黑墨写就的,沉甸甸的,再无下文的句号。
所以,那个读音fù,才会如此决绝。它不能是轻柔的第一声,fū,那太飘渺;不能是上扬的第二声,fú,那太疑惑;也不能是拐弯的第三声,fǔ,那太婉转。它必须是第四声,fù。像一块石头扔进深井,你只能听到它坠落的破风声和最后触底的那一声闷响。之后,便是无尽的、沉默的回响。
我们今天,更多的是在手机屏幕上看到这个字。某位名人离世,某个朋友圈的转发。那个黑色的方块字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屏幕上,隔着一层玻璃,似乎少了几分白纸黑字的冲击力。但它的内核没有变。那个读作fù的字,依然在执行着它最古老的使命:宣告。
它宣告一个故事的完结,宣告一个名字从此只活在记忆里,宣告一场盛大的缺席正式开始。
这背后,其实藏着一种东方人独有的“告别美学”。我们不擅长当面说“我爱你”,同样,我们也不擅长直面死亡的歇斯底里。我们需要一个仪式,一个中介,一个缓冲地带。而“讣”,就是这个仪式最重要的开场白。
它用一种极度冷静和克制的方式,来处理一件极度炙热和痛苦的事情。它把汹涌的悲伤,收纳进一个固定的文体格式里。姓名、生卒、时间、地点……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。仿佛只要把程序走对,把格式写对,那份巨大的、无形的悲痛,就能被驯服,被安置,变得可以被谈论,可以被处理。
它是在用秩序对抗混沌,用文明的体面,去包裹生离死别的狼狈不堪。
想想看,如果没有“讣”,我们要如何向世界宣告一个人的离去?是声嘶力竭地哭喊,还是挨家挨户地叩门?“讣”这个字,fù这个音,它提供了一个出口,一个所有人都默认的、心照不宣的通道。看到它,听到它,我们就知道,该做什么,该说什么,或者,什么都不说,只是静静地,表达一份哀思。
所以,下一次,当你再看到这个字,或者在心里默念出它的读音fù时,或许可以多停留一秒。
感受一下那个言字旁里的“诉说”之意,那个“卜”字里的宿命之感。感受一下那个短促的去声里,所淬炼出的那种复杂的情感——有悲伤,有不舍,但更多的是一种接受和宣告的庄重。
它不仅仅是一个汉字,一个拼音。它是我们这个民族,在漫长的岁月里,学会如何与最终的告别,体面相处的一种智慧。一种沉重,却又无比恳切的,告别的仪式美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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